由于一直没有定下来是留在美国还是回国,东方鹤在读博士学位的最后一年里压根就没有考虑过就业的问题。何庆是做好了两方面准备的,因为现在他有了“对未婚妻及其家庭的责任”了,做事更要全面细心一些才好。东方鹤依旧读书,写论文,做饭,在美国的钢铁森林里穿梭。好像世界对于她来说是一个跟她无关的存在,好像不论世界如何变幻,她都没有什么影响,也没有做出什么应对策略。她把人生当作一个逃离人生的绝佳场所。
三月底的时候,东方岩打来电话,有的没的问了一搭,就是没说什么事。东方鹤追问母亲的身体,他支吾着说“病了,是肺部有点感染。”听到“病”字,东方鹤就急了。可是让他把电话给母亲的时候,他却推说母亲睡觉了。“咳嗽了三天,一到晚上就咳嗽,根本没办法睡觉。“言下之意是她现在好不容易眯着了一会,还是不要去打扰她为好。东方鹤只好作罢。她深知失眠之苦。
作为一个以脑袋为主要生存标记的人,东方鹤属于坐下或站着,行走或躺着什么都不干的时候,都不会放弃去思考的人。她是天生的思想家。天生的诗人。长期独立的思考使得她的话不多,而且有越来越少的趋势。她欣赏的一部电影的女主人公便是“不说话”的代表,因为她觉得“说的大多是废话”。安静的世界,东方鹤就用音乐来填充,她觉得很满意。也许因为思维太活跃了,她的失眠总是不经意困扰着她。比如前一阵子,她就毫无预兆地失眠了一晚。小时候东方鹤一睡不着就特别着急,因为第二天还要上学,她担心白天在学校里睡着了。但谁知第二天她照样睁着眼睛撑过了一天。或许她就是那种不需要太多睡眠也能活下去的人。只是随着年龄越大,她听到一些“睡眠与美容”的关系的言辞。大意就是没有没有好的睡眠,女人的容貌会变得可憎起来。她对着镜子仔细检查自己的皮肤。目前看来,还好。只是偶尔会有一两颗小小的青春痘冒出来。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撇撇嘴,感叹人还是要服气这副躯体。她怀疑自己的形象与容貌在旁的人看来有一眼就能看穿的东西,而她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现的。
她头一次病倒在美国的时候,反倒是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的。而母亲远在故乡,离她隔着整个人类的距离,她被失眠症折磨着。她不能不怀疑是那个可怕的细胞复活了。东方岩没有否认,虽然他也没有承认。东方鹤问他为什么不去请医生,东方岩无奈地垂下了头,因为东妈拒绝去医院,她说了“无论如何都不要死在医院”,东方岩无法违逆她最后的心愿。
第二天东方鹤再打电话给父亲,父亲嘴角的皱纹更深了。看起来失眠的好像是他,他的眼睛也凹陷得很深。
“爸,我回来吧?让我回来照顾妈。”
“现在还不用。你回来你妈也睡不了。现在别。”东爸勉强对着电脑里的女儿笑了笑,想让她放心。
“总得请个医生来瞧瞧吧?开个安眠药什么的也好啊。减轻一下感染的症状也好啊。”
“开了。安眠药今天就给你妈吃。还有抗生素,其他的没有办法了。还是那个引起的。”
“爸,我还是想回去。”
“你妈还没说让你回来呢。你们先等等。昨晚咳得没有前几天厉害,我看还是会好起来的吧?”
毕业论文东方鹤已经做完。她终于下了决心。回国。当她把这个决定告诉何庆的时候,何庆二话没说,当即表示自己也跟她一块回来。其实那时候他已经拿到了美国一家研究所的ffer。但既然他所为其而活的人都不在这里,他就不会在这里做一些无谓的坚持了。
“对不起,何庆。我不知道说什么好。在我妈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前,我恐怕都没有办法让你安心的……”一想到自己的决定将会影响另一个人的一生,东方鹤就心中不安,愧疚折磨着她脆弱的神经。
“我们不说对不起。我们是一体的。你在哪我在哪。一起的话,什么都能过去。”他过来帮她收拾东西,其实她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。这几年她反倒没有加添什么物什,收拾起来的时候还发现随身行李比三年前来的时候还要少。
人的一生是在不断做减法的过程。她真切感受到了这句话里令人感伤的真理。从离开家开始,很多的人事物都在不断远离。交到的朋友远在法国,还有一个连魂都留在了那里,有一个因为租房插曲而几乎没有再联络过……现在她除了学校和研究关系之外,没有交新的朋友,也不是她刻意和人保持距离,是没有合适的人,能够让她倾心吐意了。
东方鹤博士毕业回到国内的时候,正式结束了几年的漂泊生涯。她本心里就不愿意四处去寻找所谓的“人类的故乡”。她知道对于没有故乡的人来说,寻找故乡不过是一项行为艺术,是自欺欺人的玩笑而已。既然一切都是自己逗自己玩,她想还不如在父母身边更踏实些。所有人都为她叹惋,她却一笑置之。
她先回来的,何庆的答辩时间比她晚,所以她先迫不及待回了甘肃老家。东妈的身体状况一落千丈好像是短时间内的事。之前,她一直支撑着,靠的是一股信念也好或者一口气也好,如今那股气不在了。她像被抽去了灵魂的人一样,用干枯的双眼茫然地望着归来的女儿。东方鹤扑到她身上,哭着叫她妈,她被失眠症和肺部感染折磨了太久,没有以女儿期待的方式回应她。她只是抬起虚弱的手臂,在她头上拍了两下,然后手就掉下去了。
医生还是来了。东方鹤叫来的。家里的条件没有办法做更多的检查,但医生还是给出了建议和诊断:“必须去医院。”
东方鹤哭着求东方岩送妈去医院,哪怕只是打一针,哪怕只是减轻片刻的痛苦也好。可东方岩就是没有办法直面母亲。东嫂艰难地睁开眼睛。“我不去。让我在家里死吧。”她似乎又恢复了些气力,说话的声音还算有力。
何庆一处理完学校的事情,立马就过来看她了。他和东方鹤跪在床前,东嫂知道他来看她,心里很高兴,早上他还没到的时候,她就表现出了兴奋,早餐吃的东西都比以往多。下午他到的时候,她正打算眯一下,但她还是要求先见他。
“小鹤就拜托给你了。这孩子从小就好像不是我们家的人似的,我从来不知道她在想什么,也没为她操过什么心,总是很乖。尽管如此,我还是放心不下她。你多担待些。”她把目光转向已经哭成泪人的女儿,“小鹤,妈妈看不到你穿婚纱了恐怕,也看不到你们有自己的孩子。妈妈真不甘心。但是,何庆这孩子让我放心。”东方岩拉着两个孩子也进来了。
“两个娃娃都是你的女儿,要把她们培养成人。”
自从婆婆生病以来,庄禾一直如女儿般在病榻前服侍着。婆婆从一个那么健康的,总是给人带来欢乐的人被疾病折磨到现在的她都不敢认得样子,她是亲历者,也是拒绝承认事实的逃避者。
跟老伴已经没话说了。他们说了太多了。从结婚到现在,40年间,老伴带给她人世间所有的幸福,她也陪伴着他,经历了人间的欢笑与泪水。生活对于她来说,是充满滋味的。在卧病期间,她无数次回忆起自己的一生,回忆起结婚前后的事情。人生太奇妙了,她的第二次生命就是从结婚开始的。结婚前的生命是父母给的,而结婚以后,她的新生是丈夫给的。她有了自己的家庭,有了孩子,现在孩子也有了孩子,女儿也有出息,她没有什么遗憾了。
在对家人的牵挂与祝福之后,东嫂面带微笑,在幸福中走向了另一个世界。
后事处理完后,东爸落寞的样子令女儿心疼不已。
“爸,我打算跟何庆去北京。他在北京找到了工作。我也申请了北大的职位,估计问题不大。我跟哥商量了,想接你到我们一起去生活一段时间。你去不去?”
东爸从躺椅上起身,手靠在背后,走向院子。“我不去了。还是家里踏实。我在这里都生活一辈子了。出门就能望见自家的山,我就很高兴了。北京出门只能望见另一栋高楼。没意思。家里的果园,我多少还能帮上一点忙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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